一万三千世的刑期，我背负着骂名。我的身躯被油煎，被火烧，被一次次碾成碎末，又重新复原。时至今日，她依旧说我亏欠了他。这一瞬，我再没了任何辩解的念头。神女与我有何关联？六界与我有何关联？清白与我又有何关联？不过就是一条性命罢了。我还给她便是。再无丝毫迟疑，我闭上双眼，朝着诛仙台的方向狂奔而去。

当我再度醒来时，我被紧锁在一间冷清僻寂的宫室之中。身上的血污已被仙泉冲刷干净，洁白的法衣包裹着我原本支离破碎的身躯。手腕、脚腕，还有脖颈处，都锁着添加了神女封印的铁链。曦灿那模糊又熟悉的身影，就立在我的面前。见我苏醒，她厉喝一声：“季随，我警告你，你若再敢轻生，我会让你比在无间炼狱里痛苦千倍万倍！” 我平静地朝她微微勾了下嘴角，偏过头去，不再看她。我本以为再见到她时会有千言万语。可此刻……不知为何，我死寂般的眼神激怒了曦灿。她犹如一只丧失人性的猛兽，朝我扑来。

「季随，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？你知道你让我失去了什么吗？数万世光阴又如何！你的罪孽永生永世也赎不清！」曦灿骤然离我很近，一股冷冽的酒香扑鼻而来。原来，她又喝醉了？曦灿是天地创世时留给六界唯一的神。我伴她而生，是与她生俱来的神骨仙脉。我们携手相伴，竭力保护着这六界中所有的生灵。我们时常在天幕之下把酒言欢，她总说：「季随酿的酒，是这六界最好的酒。」她还说：「季随，这三十三重天外，只有你能与我并肩。」

万万年前，神魔大战。曦灿以神躯镇群魔于北海。这一战，曦灿所造杀孽太多。天道降责，要她下凡历劫。三十三重天外，我独自一人镇守，一次又一次的击退了因她下凡而蠢蠢欲动的妖魔邪祟。多少次，我孤独的坐在天幕之下饮酒，只盼着曦灿能早一日历劫归来。不知过了多久，三十三重天外，祥云滚滚，鸾凤和鸣。曦灿回来了。我迫不及待的带着新酿的仙酒去迎她，却见她身边跟着一个爽朗清举的少年。「季随，他是我夫君，他不喜欢我饮酒，你以后别再酿了。」

燥热降温，白衣染血。曦灿足了，从我身上退了下去。我慢吞吞的将自己蜷起，迟钝的头脑还转不过来。「记住教训了么？」曦灿狭长的凤眸斜睨着我。我动了动眼皮，两行冰凉的泪水顺着眼角轻巧滑落。在无间炼狱受刑时，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。就因如此，无论我怎样求饶，冥君都说我不是真心悔过。难以想象的酷刑，一遍又一遍的在我身上施加。曦灿愣住了，她似乎也被我突如其来的眼泪吓了一跳。我是与她同生的上古战神。在她看来，她无论施加给我什么。我都理所应当的可以承受。

「记住教训了，你会放过我么？」我的声音极低，极轻，极弱。我知道，现在的我靠着躯壳里最后一丝神力在支撑。

「不会！你这副装痴卖惨的样子让人恶心！」曦灿的回答斩钉截铁，掐灭了我眼底最后一丝希望。一万三千世过去，她依旧不信我。她因为我的强大，而不相信我会脆弱。她因为沈明修的弱小，而相信他一定不会伤害她。

再往后的几日，曦灿再未现身。我倒是从看守我的小仙娥口中，知晓了曦灿非要我活着的原因。我这神躯，乃创世天地所化。若以我之身祭祀天道，便可让沈娇自诛仙台坠落后飞散的灵魂重临世间。曦灿之所以将我打入无间炼狱承受酷刑，是因为祭祀天道的神躯必须历经万世大劫才可入祭。知晓真相后，曦灿也并未对我隐瞒。她言道：“这是你欠明修的命，你必须得还。”略作停顿，她又补充说：“考虑到你我同生于天地，到时候你虽会神躯毁灭，但我会用引魂灯护住你的神魂。日后我还会为你找一具身躯，你下界自行修炼即可。

从今往后，莫再登上这三十三重天了。”我静静端详曦灿的面容。此刻她离我极近，我总算看清了她那模糊的样貌。神寿绵长无尽，万万年过去了。她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模样。只不过……我低头苦笑一声，淡淡地回了句：“好。”罢了，我与她终究还是无话可说了。祭天之日。三十三重天上。祥云翻涌，彩凤齐翔。如同曦灿历劫归来那日一般。我拖着迟滞的残躯，一步步登上祭天台，乖乖地让人缚住手臂。

高台之下，诛仙众神对我指指戳戳、破口大骂。万世之前的那场浩劫，并未因时光流转而被消解。他们仍旧对我恨入骨髓，巴不得我今日就灰飞烟灭，从此在世间销声匿迹。或许，曦灿也是如此想的吧。她所谓为我留存神魂，恐怕也不过是哄骗我从容赴死的托词罢了。所有人都遗忘了，曾经，我无数次仅凭一己之力将他们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。不过，都无所谓了。

所有的一切，都无所谓了。今日的祭天过后，只希望神女曦灿能够遵守诺言，无论结局如何，我与她之间，也该两清了。随着曦灿手中祭旗扬起，冉冉的日光缓缓变暗，天边的祥云积聚得愈发狂暴。祭台上的我显得这般渺小，与天道相比，六界中的一切都不值一提。日光彻底隐匿于云层之后，滚滚的闷雷开始蠢蠢欲动。刹那间，电光一闪。惊天动地的一道霹雳直直劈落下来，精准无比地砸在我的身上。

仅仅这么一下，我口中的鲜血就直喷而出，飞得老远。仅仅这么一下，比我在无间炼狱里历经的所有刑罚都更痛。我仰头望着天，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不休。同样的雷击，还有两百九十九道。

我的神魂太过孱弱，已虚弱到无法再承受任何折磨。天雷不停坠落，每落下一下，我的身躯都会因剧痛而不住痉挛。数不清是第几道天雷落下，我能够清楚感觉到我的神识正与神躯一同消散。

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高声大喊：“曦灿！救我！”万万年前，神魔激烈交战。我与曦灿联手抗敌。一时不慎，我落入了魔尊设下的陷阱。陷入绝境之时，我朝着曦灿的背影高呼：“曦灿！救我！”曦灿听到我的呼喊，以最快速度朝我疾驰而来。为了救我，她杀得敌我不分。为了救我，她背上了滥杀之名。为了救我，她遭受天道惩罚下凡历劫。曾经，曦灿也是那么热烈而又诚挚地对待过我。曾经，我们是三十三重天外唯一并肩相伴的至亲。或许，我真的欠了她一条命。到今日，我总算彻彻底底还清了。两百九十九道天雷过去。曦灿飞身登上高台，为我挡住了最后一击。气息孱弱的我在迷蒙之中看到了那道身影。

内心却没有丝毫波动。她用两指轻轻点在我的前额，护着我残存的神魂缓缓抽离。或许是感受到我神魂的脆弱，她的动作轻缓柔和。连语气，都变得温和：“好了，都过去了。等明修回来，你和我就两清了。”神魂离体，却骤然变得黯淡无光。恰似一张沾了火星的草纸。我的身体和神魂一同，在她的怀中化作了飞灰。整个祭天台上只留下一片人形的焦黑。曦灿脸色苍白，喃喃自语：“怎么，怎么可能？我明明替他挡住了，我明明替他挡住了，究竟是哪里不对，究竟是哪里不对……”祭台下，众神一片惊叹嘈杂。

忽然，司命星君想到了什么。他深深作揖，朝上说道：“您，此祭天大典并无过错。唯一导致移魂失败的可能，就是沈家公子根本没死！”“明修没死？他一个凡人，坠入诛仙台后怎能不死？”“您难道忘了？当初季随上神当众告发，沈氏公子乃是魔族出身！”闻言，曦灿的脸色越发苍白了。

他惊惶不安地凝神掐诀，那能够洞察天机的昊天镜中忽地闪过一阵异动。几张零乱且模糊不清的画面，在众神的眼前清晰地显现了出来。画面中，沈明修怀抱着长剑，嘴角噙着一抹笑容，稳稳地站在魔尊的身旁。那笑容，仿佛能够从昊天镜中投射出来一般，充满了对曦灿愚昧的嘲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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