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平没有再找过邹喻,每天两人见面也是互相瞥一眼,然后不言语,很有默契。周五晚上安宗荣来接邹喻放学,顺便塞了点钱给安平,她犹豫了一下拿了。
犹豫是因为对安宗荣能如此迅速更换另一套身份,适应另一对母女而生出的愤怒。就像一个挨了父母打,然后跑进屋里边哭边发誓这辈子不会再笑了小女孩,想用一种自虐来惩罚对方。
但很快她被自己的现实击败,她缺钱且她爸不会为她的伤心而伤心。
一中补课的时候也是上六休一,周六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直接放学,不用上晚自习。
安平放学回去的时候钱同元蹲在他房间的门口摘菜,说要吃火锅,叫安平一起,裴江南也在。
她确实馋了,也想放松一下,就应下了。
马上要进入二月,宜阳的冷又攀升了一个台阶,立春前的下马威。钱同元门口的水龙头上挂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剑,院里凡是铁质的把手或者门框都让寒气更甚。
安平在屋里基本不脱羽绒服,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她也是把羽绒服翻过来套在胳膊上。冬天太冷了,她不喜欢冬天,这种不喜欢单纯是因为生理上的不适带来的。
甚至来月经的时候她都觉得下面冷飕飕的揣着股凉水。
钱同元一根一根在揪掉茼蒿带土的根茎,很细致。地上的两个菜篮子里还放着一颗娃娃菜和三四个上海青。裴江南在屋里,就着一个很小的菜板子把在羊肉店里鲜切的肉卷摆盘。
安平咽了下口水,她这几天忙着补课,吃饭也是随便对付一下,乍看到肉还是稀罕。
她进屋放了包,插了电热毯把床暖上,弄完这些出来蹲门边拿起篮子里的上海青摘了起来,钱同元问她:“明天有没有空?”
“干嘛?”
“我们计划明天去摘草莓,一起去?”
安平摇头:“有安排了。”
钱同元抬头,一脸探究:“什么安排?”
安平想了下:“跟我爸吃饭。”
其实她跟安宗荣没有约,这话是用来搪塞钱同元的,要说闲着休息,他又要叽里咕噜说一堆来劝人,安平不想跟他掰扯。再加上,裴江南虽没有讲话,但是眼神在他们两身上流转,意思很明显,她才不去当电灯泡。
她觉得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就像单细胞生物,只用下半身谈恋爱。
糊涂且冲动。
安平周围多的是谈恋爱的人,包括在一中的这一周,她发现班里偷偷谈恋爱的人也不在少数。
她高二的时候,有个机电班的男生追她,每天放学准时准点在班门口等她放学,这事可能持续了有快一个学期。
一开始她没有直接拒绝,那时候班里很多女生要不有恋爱对象,要不就是有追求者,安平享受被追的过程。但是看着在班里互相投喂吃食的男女,她总觉得那样的恋爱过于无趣,于是便拒绝了那男孩的追求。
她为这事也吃了苦头,那男生追求不成,就在 QQ 造谣安平和他上床了,而且她不是处。这样的事情自带话题度,再加上猎奇心理,风向几乎一边倒,安平的 QQ 被爆,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加她。
直到有一次上体育课,安平在操场的空篮球架子下面看书,有个男生过来问她:“你搞一次多少钱?”
安平愧疚于自己那一刻的第一反应是“我到底做了什么给别人这样的错觉”,但很快她就感觉血都涌到了脑门,身体几乎是发着抖将那本厚厚的习题册甩到对方的脸上。
男生被打了脸,鼻子开始冒血。安平怒目看他:“你的猪嘴要是说不出干净的话,就滚回去用厕所刷唰唰。”
那男生也欲动手,但是班里其他同学看见后过来把她护住了。
她其实很害怕,害怕放学后被报复,害怕被欺负,那段时间她几乎每天上下学都挨着钱同元,也不单独去其他地方。
总算无事,后来又见过一次那个男生,走路都躲着她。安平很得意自己一书能砸出这样的效果。
电锅里火锅底料的红油在咕咚冒泡,豆腐翻了个身滚入另外一个红油的旋涡里。钱同元边吃边说教练是如何折磨他们的,又是拉轮胎,又是骑着摩托车赶,要命。
安平只想吃完回去躺着,没有说几句话。
宜阳的天已经连着阴了几天了,就是绷着脸不哭。安平睡了个饱觉,早上起来的时候已经十点。她写了一会题,快十一点的时候收拾了点换洗衣服提着一个塑料袋出门洗澡了。
沿着大路走大概两公里左右,在闹市的十字交叉口拐进去,巷子里油滋滋的,卖各种小吃,还有转着三色筒的理发店,澡堂在最里面,对面是一家花鸟鱼店,笼子里的鸟冻得不精神,叫不出名字的花摆在台阶上,看的人很多。
安平逗了几分钟鸟,才跑进去洗澡。老板待在收银的小房间里,神情倦怠,地上放着一个黄橙橙的小太阳,电视里播着热剩饭的剧集。
单间的洗浴,一次七块钱,这属于安平每个星期的固定支出。
里面的布局很简单,挨着门的一边是一个墙上柜,用来放衣服和物品的,地上摆着一双深蓝色拖鞋和一个红色的塑料凳。莲蓬头的那边开了一个换气扇,里面堆积了很多毛茸茸的污垢。
安平脱下衣服用自己拿的袋子包住然后放到柜子里,拿下莲蓬头放了一会水,等有了热水她把水往身上淋,瞬间激起了一层鸡皮。寒意被热腾腾的水汽蒸发,慢慢身体暖和了。
浴室的左手边墙面是一块几近透明状的墙砖,她一边洗一边看着墙砖里映射出的婀娜酮体。胸部的两团是饱满的水滴,她伸手捏了捏,触感柔嫩。
空气被挤压,水蒸气像小珠子般往安平的皮肤上蹦,胳膊细细的绒毛上挂满了露珠,浴室里的氤氲缠进了她脑子里。
安平觉得自己不了解这幅身体,周围的女性也多是避讳。
她特意中午来洗澡就是为了避开高峰,有时候澡堂里面会有成对的男女来洗澡,先是笑闹,后面那声音就变了。
她对性的概念从一开始就是隐晦的粗暴。小时候在爸妈卧室门口听到的***,上了初中以后班里有段时间很流行一个词“勃起”,懂的人听到这个词眼都笑得很大声,她一脸懵。后来互联网时代开始,不良网页的弹窗让以前的想象具象化。
再后来,高二像是一个集中爆发期。
八卦的传闻里少不了这些事,但它是以一种极其谄媚的方式出现。谄媚无知、谄媚好奇、谄媚朦胧的,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的“我爱你”。
安平也很好奇,实际上这种被极力掩藏的东西更能引人注目。
从澡堂出来,安平出了市场,她沿着路边找鞋店。宜阳的街道上总有一些永远都在清仓的店铺,门口玻璃门上挂着红色黑字的标语:断码清仓,厂家直销,全场 50。
但她低头看了眼脚上那双盖在牛仔裤底下的鞋子,白色的部分已经泛黄,鞋帮的位置磨损严重,鞋边马上就要开胶了,她想起邹喻脚上那双好看的白色板鞋,后面印着一个三叶草的标志。
安平抬头看了眼马路对面百盛的大楼,恰好路口人行道的红绿灯跳转成绿色的,她夹在人群里走到百盛的楼下。
皮门帘隔绝了外面的冷空气,里面还安装了高速运转的暖风机,安平感觉被暖气包围着身体瞬间卸下了那股绷着的劲,变得轻松起来。
一楼扶梯的左手边放了一个展示牌,上面有商场的位置指示。安平直接奔着鞋店去,里面的营业员面露笑容问她需要什么?
安平看了眼装修精致的店铺和墙壁上的展架,口齿不清晰道:“要一双我穿的板鞋。”
“您可以在这边选一下,这边的全是女鞋,选好您告诉我码数,我给您拿鞋子。”
服务员一直跟着她,安平开始感觉有些窘迫。她第一眼看的并不是鞋子的款式,而是希望看见价签,终于在一众高得要命的价格里看见一双她勉强能买得起的。
她心里暗暗松了口气。
她挑了一***规矩矩,看着跟邹喻那双有些像的白色板鞋,打过折后三百九十五,她摸了摸兜里的钱包,让服务员拿了一双她的尺码。
安宗荣前天塞了五百给她,买鞋绰绰有余。但是......
安平不再多想,试了下鞋:“三十七码正合适,麻烦您帮我装起来。”
她手里提着鞋盒,但是心里的满足感并非预想的那么强烈。很多年后她才明白,那是一种不相称的焦虑。
百盛的大楼有很多品牌店,琳琅满目。
安平从扶梯上下来,寻着上面的指示牌去了洗手间,她感觉下身有点黏腻的液体流出来,预感应该是月经要来了。但是她褪下裤子看的时候发现并没有,只是沾了点白带。
她提裤子的时候忽然注意到自己的***,是紧身高腰的款式,盖住了肚脐眼,不奇怪,但颜色是很土的粉色。
马兰娟执意要安平穿这样的款式,说女孩的身体特别容易受凉,要注意保护。
安平还在想这些琐事,手里挤了点洗手液在搓,隔壁传来谈话的声音,经历过变声期的男音,带着粗粝和伪装成熟。
“明天小测,我今天还跟你出来打球,够义气吧!”
“一顿烤羊排,你也不亏。”
“老王今天不在?他怎么肯放你出来的。”
“出差,去北京培训了。”
“给力呀,”男生笑,“我把这消息发到群里,他们都得乐死,那明天你爸留的那两张卷子还交吗?”
“你觉得他会让我们班唱空城计?接班的老师早安排好了。”
“真没劲,”水流声哗哗淌着,很快那人又说,“你觉得那女生长怎么样?”
“谁?”
“跟我装,你背后坐的那个,职中的。”
“没注意。”
“跟我装纯洁,还是真没注意?”
“真不感兴趣。”
男生啧啧两声:“你明天可以瞅瞅,长得真可以。就是可惜了,听说职中的女生个个出来都是公交车。”
安平压下水龙头,水流声停了,她指尖的皮都被搓皱了,她拿了鞋盒还有其他东西从女洗手间出去。
正好隔壁的两人也出来,迎面撞上。
王培清肩上挂着个装篮球的袋子,套穿一件抓绒外套,手很随意地放在上衣兜里,看见安平脸上的表情一滞,但很快恢复正常。
站在他旁边的男生个头稍矮一点,嘴唇微张,有点尴尬。
安平率先往前走了两步,又回头,视线在后面的两人身上转了一圈,说:“你们刚才在里面是吃屎了吗?嘴那么臭。”
王培清边上的男生男色立马黑了下来,有点受了刺激,王培清倒完全一副事外人的模样。
空气凝固了快有十几秒。
那男生才说:“你反应也未免太过度了。”
安平把放在羽绒马甲里的手取出来,笑了下:“是呢,我骂你嘴脏比你说女生是公交车还恶毒。”
王培清和稀泥,对旁边的男生说:“陈飞,赶紧道个歉走人。”
安平原本平息下来的怒火在看见王培清无所谓的表情后又炸了,她看着他,眼睛里火辣辣的:“你也是一丘之貉,狗眼看人低,装的那么拽也掩盖不了你是个烂人的事实。”
王培清原想从另一边先出去的,左脚刚抬步就听见她说这话,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学生是个好人。至少王崇礼教导的那套温良恭俭顺他就学不会,也不愿意学。
但他自问今天这事,他可没错。
要是因为他没有第一时间就去谴责陈飞,他觉得不是他有病,而是安平脑子进水了。
周末的商场人不少,洗手间里面人进人出,王培清原本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,一个无关紧要的人,也没必要多费口舌。
她的恶评对他来说造不成任何影响,他转头喊后面的人:“走啊,陈飞,真杵这吃屎闻屁。”
安平脑浆勾了芡似得,转不动,有点疲倦,她看着那两人的背影越来越远,一种张牙舞爪的无力感袭来,让人浑身起了疹子般不舒服。
她低头看了眼右手上提着的鞋盒,出了洗手间直奔鞋店。
一点多快两点,店里正要交接班,看见她进来,原来那个服务员过来问她:“怎么了?是鞋有问题吗?”
安平摇头:“鞋没问题,我是想问一下能不能退货,姐姐。”
服务员有点为难:“我们这边理论上是离店不能退货,有质量问题的话可以给你换。”
安平看着手里的鞋子,又问:“那能不能换成价位更低一点的。”
对方双手交握垂在腹前,面露难色:“理论上我们换也是只能换同等价位的。”
安平不想找麻烦,她说:“那算了吧,我不退了。”
话音刚落,有位女士进来,穿着一件白色的长款羽绒服,头发扎起来很干净利索。安平听见服务员喊她:“老板。”
蒋艳问怎么了?服务员简单解释说安平想要退鞋。
蒋艳看她:“我能问下你为什么要退吗?”
安平不遮掩:“抱歉阿姨,我手头钱不多,这鞋有点奢侈,刚才一冲动就买了。鞋子我没有穿,如果您能接受的话我还是想退掉。”
蒋艳看她一眼,转头对服务员道:“退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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